苏锡嘉:为什么要讲"名正言顺"?
名字,是每个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中国人向来注重名字的取舍,因为名字既是人的标签,也许也能影响人的命运。所以如何取名就要下番功夫了,有许多因素需要考虑,比如读音、含义、时代特征等。中欧国际工商学院苏锡嘉教授引经据典,为我们细细道来中国文化中名字的典故,妙趣横生,还例举那些“盛名之下,其实难副”的案例,让人啼笑皆非。
《论语·子路》记载,子路问孔子:“如果卫君等待老师您来治理国政,您将先做什么呢?”孔子的回答有点出人意外:“必也正名乎。”为什么正名这么重要?因为“名不正,则言不顺;言不顺,则事不成;事不成,则礼乐不兴;礼乐不兴,则刑罚不中;刑罚不中,则民无所措手足”。可见,中国人对名的重视源远流长。其实,孔子口中的名,主要是指名分,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守本分。老子也讲名:“名可名,非常名。”意思或许大不相同,听起来非常玄虚,耐人寻味,任人解读。
人,不论贫富贵贱,都有一个名,名前还要冠一个姓。古人更复杂一些,除了名,还有字,体面一点的死后还有谥号。姓用以区别家族,名用以标示个人。姓名无非是一个标签,与人的品性成就并无关联,本来不应该分所谓好坏。但人的姓名无论读音还是含义,多少还是有高低优劣的差别。而且名字一旦登记在册,如影随形,伴人一生。有多少做父母的取名太过随意,自己毫不在意,却让做子女的备受同伴嘲笑。比如取名阿大、阿二、发财、高升,日后若当高官,或供职外企,自我介绍难免气短。
人的姓辈辈相传,本不应该有贵贱之分,但也有人鸡蛋里挑骨头,硬是要分出优劣。清代的张潮就说:“《水浒传》武松诘蒋门神云:‘为何不姓李?’此语殊妙。盖姓实有佳有劣。如华、如柳、如云、如苏、如乔,皆极风韵;若夫毛也、赖也、焦也、牛也,则皆尘于目而棘于耳者也。”(《幽梦影》)我实在想不出来鄙姓与风韵有什么关系。而对毛姓作如此攻击,在革命年代一定罪责难逃。其实,赖少其、焦菊隐这些文化名人的大名,读起来令人肃然起敬,一点也感觉不到他们的姓有什么悖于耳目的。
有一次郭沫若对漫画家廖冰兄说:别人起名都讲究谦逊有礼,你倒好,自称为兄,这不是占人便宜吗?廖冰兄回答说:不是要占便宜,因为我的妹妹叫廖冰,所以我就取名廖冰兄。郭沫若立刻大呼荒唐:岂有此理!照你的逻辑,邵力子的父亲就应该叫邵力,郁达夫的妻子就应该是郁达。有急智如此,郭沫若真不愧是一代才子(人品如何暂且不论)。
给孩子取名,有讲究的,也有随意的,讲究与随意之间,时代特征隐约可见。先秦时期的取名似乎十分随意,《庄子》中虚构的许多名字,今天读起来让人非常困惑,如肩吾、连叔、啮缺、被衣、长梧子、支离疏等。在先秦时期,即便是帝王,也随便用出生年份的天干作名字,如太甲、盘庚、帝辛、武庚。后来又喜欢用外貌特征起名,如孔丘(据说头部像尼丘山)、重耳、黑臀(晋文公的儿子),怎么看都像孩子们打闹时互起的绰号。再后来,烽烟四起,战乱不止,安邦平乱成了头等大事,于是取名多喜欢用威、胜、武、彪、霸、勇、超一类的字。战乱稍止,各种思潮纷起,于是道、玄、元、真、佛等字备受青睐。我是五十年代生人,我这辈人多有叫建国、国建、爱国的;因为新中国第一部宪法的颁布,同学中也多有取名宪中、中宪、护宪的。名字叫卫红、反帝、继革、斗私的,不用说,都是文革期间出生的。
给孩子取名,我觉得忌用生僻字。让别人读不出来,并不能显示你的高深,反而因为不容易读,令别人避而远之,让孩子失去很多机会。最好的名字应该在电话里就能让人轻易听明白。名字起好了,孩子受用一生。多年前我还在香港工作时,我的一位师弟携妻来港生孩子。孩子诞生后,我们夫妻去医院探望祝贺,只见产妇面前什么食物也没有,而师弟却在一边埋首研究一本教人如何取名的书。妻子看不下去了,赶紧张罗一点吃的喝的。那点食物有没有起作用不好说,但为小孩的取名所付出的努力真是影响深远。带着那个响亮又寓意美好的名字,孩子一路高歌猛进,如今被牛津大学录取,前程不可限量。不得不承认,我辈还是俗人。
取名,不仅要辨意,还要择声。小时候看《三国演义》,看到刘备手下有谋士庞统,心想幸好他不姓马、不姓范。同理,名叫子腾的,可以姓张、姓李,就是不宜姓杜;单名一个满字,用到姓邢的身上,读起来难免有些尴尬。曲啸、肖彰听起来就是“取笑”“嚣张”。读音不仅要考虑普通话,还要照顾方言,甚至还要考虑外语的语序和读音。我的老朋友蔡春教授,用英文介绍时如果按姓名倒置的习惯就很不中听了,所以只能称蔡教授。我小时候,大概受人欺负比较多的缘故,曾发宏愿:以后要是生了儿子,给他取名苏疏,再给他找个对象姓沈名深,走出去就是“叔叔”“婶婶”,占尽天下人便宜。还好,成年后知道收敛,更知道打不过别人,这才活到今天。
我女婿是洋人,英文名Rob White,怎么让家里不会外语的老人记住?我们曾甚感为难。想了一想,White就是白,现成的中国姓氏,Rob读起来很接近“萝卜”,连起来不就是“白萝卜”吗?于是女儿决定就叫他白萝卜,老人高兴,女婿欣然接受,皆大欢喜。以后凡有老外朋友来,家人都希望我也能取一个类似好记的中文名,可哪有这么容易凑上的。
名字是给人叫的,但不是所有的名字都是寻常人可以随便叫的。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特有的避讳现象。所谓避讳,就是在作文和说话时遇到含有君王、先贤、尊亲名字的字时,不能直接说出或写出。比如,王昭君的姓名在西晋时为避讳司马昭的名讳,改称明君或明妃,以后便流传下来。北宋州官田登强行要求治下百姓避其名讳,不能说点灯,于是留下了“只许州官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”的笑话。其实,即便是古人,也对避讳一事头疼不已。韩愈写有《讳辩》一文,对避讳的荒唐直言不讳:“父名晋肃,子不得举进士;若父名仁,子不得为人乎?”
名字是爸妈取的,绰号却是朋友或者对头强加的。绰号起得好也不容易,要入木三分,要精准抓取性格特征和行事做派。鲁迅可以说是这方面的高手。周氏兄弟有一个朋友蒋抑卮,以前家境贫寒,后来发达了,开了绸缎庄,兼做银行生意。有钱了,说话口气便不一样了:“凡遇到稍有窒碍的事,常说只要‘拨伊铜钱’(即是‘给他钱’的绍兴话,是他原来的口气)就行了吧,鲁迅因此给他起绰号曰‘拨伊铜钱’,但这里并没有什么恶意。”(周作人《知堂回想录》)不得不说,这个绰号传神之极,未见其人,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一个初阔、小阔却对钱的作用深信不疑的年轻人形象。儿时没有书读,有次借到一本《水浒传》,小伙伴们连夜传读。书还给别人了,人却还是一脑袋的水泊梁山,有人提议比一下谁记得的梁山好汉绰号最多。一直到今天,《水浒传》里记得最清楚的还是绰号,刻画传神,耐人寻味。比如宋江,“忠义满胸,机械满胸”(明·张岱),城府是极深的,用满腔忠义把一众好汉拖下水,还让别人对他感激不尽。一个“及时雨”的绰号把宋江亦正亦邪,不择手段的性格隐约点了出来。起绰号,最不可取的是嘲笑别人的生理缺陷或特征,比如管戴眼镜的人叫“四眼”、腿脚不便的叫“翘脚”、头发稀疏的叫“光头”,等等。小孩的口无遮拦往往给别人一个一辈子都要背在身上的标记,所幸现如今这类略显恶意的绰号似乎不再流行了。
姓名是父母取的,绰号是旁人取的。自己给自己取的,以前只能是笔名、化名,少数人的特权;现在则是网名和微信名,铺天盖地,人人有份。网名和微信名大概可以分成这么几类:其一,原名本姓,素颜见人,比如在下;其二,西风东渐,洋味浓厚,或英文,或拼音,就是没有中文字,同事中几个Tina,几个Echo,糊涂如我,发邮件经常张冠李戴;其三,意境悠远,想象丰富,就是不见真人,如海阔天空,如上善若水,如大道至简;其四,别出心裁,曲意明志,有用阿拉伯语的,有用花草形象的,有画星辰日月。我是社恐类性格,很少朋友。绕是如此,也经常为在微信朋友堆里找出把真名隐匿起来的人而抓狂。
正名之后,最重要的事莫过于让名实相符。有名无实、名不副实是大忌,但现实世界中“盛名之下,其实难副”是常见的现象。云南的蝴蝶泉,其实是看不到蝴蝶的,为看蝴蝶而去的游客无不失望而归。西安的华清池据说是当年杨贵妃洗浴之地,其华贵典雅和浪漫美好在白居易的《长恨歌》里有极生动的描写:“春寒赐浴华清池,温泉水滑洗凝脂。侍儿扶起娇无力,始是新承恩泽时。”不知有多少人受白居易诗意的召唤而远赴西安临潼,买了要价不菲的门票,满怀憧憬地走进纪念馆,等待他们的却是一个丑陋不堪的水泥坑洞。那种失望,那种悔恨,不提也罢。
更有甚者,云南大理的保山市已高调宣布猪八戒的故乡就在他们那里,哪个乡,哪个村,说得明明白白。孙悟空的故乡尚有争议,因为称得上花果山的有好几个地方。攀附历史名人和历史事件从来就屡见不鲜。明代张岱去泰山旅游,在访谒孔庙时见“宫墙上有楼耸出,扁曰‘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’,骇异之”。到孔林,处处有景点附会旧典:“有曰‘齐人归讙处’,有曰‘子在川上处’,尚有义理。至泰山顶上乃勒石曰‘孔子小天下处’,则不觉失笑矣。”(明·张岱《陶庵梦忆》卷二)“孔子登东山而小鲁,登泰山而小天下”不过是孟子的一个比喻,说明视点越高,眼界就越宽广。现在居然有人言之凿凿地把他老人家在泰山举目四望的地点标出来,想想实在牵强得离谱。
书本上读起来令人无限向往的胜地美景,亲临现场鲜有不失落的。比如王羲之笔下的“会稽山阴之兰亭”,文士雅聚,曲水流觞,一觞一咏,畅叙幽情。何等的令人神往!但走近一看,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:“老实说,到了目的地便令人索然兴尽,几间老屋油漆得庸俗像茶馆似的(现今可能改善了),曲水只是一道弯曲的小沟,墨池是一坑死水,没有什么可看。可看的还是在路上”(周作人《绍兴山水补笔》)。
比糟蹋胜迹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把一个由文字修炼出来的、让人产生无限遐想的美好意境,硬生生套入一个俗不可言的现实场景中,让人恨恨不已。比如梁实秋笔下的雅舍,原不过是梁与友人在抗战避难重庆时暂居的一处临时建筑,地处半山。虽极其简陋(“有窗而无玻璃,风来则洞若凉亭;有瓦而空隙不少,雨来则渗如滴漏”),周边环境却不无可爱之处(“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,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,旁边有高粱地,有竹林,有水池,有粪坑,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”)。梁实秋对雅舍月夜的描写最令人神往:“看山头吐月,红盘乍涌,一霎间,清光四射,天空皎洁,四野无声,微闻犬吠,坐客无不悄然!舍前有两株梨树,等到月升中天,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,地下阴影斑斓,此时犹为幽绝。”改革开放后,梁实秋如出土文物,其人其作品重见天日。于是有好事者在重庆北碚到处寻找雅舍。一天,突然宣布某处嘈杂街边的砖房就是当年的雅舍。发现者声称,之所以与《雅舍小品》中的描述多有不符是因为经过了多次装修和重建。看着照片中挤在杂乱街边毫无雅趣的粗陋砖房,我总算明白了什么叫煞风景。
如果被别人质疑名不副实怎么办?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用事实来证明自己。怎么证明?无非是用实力和证据。以前读书人稀缺,证明自己真是读书人,要么赋诗一首,要么续联一幅。据说苏东坡当年奉命接待辽邦使者,辽使知他文名,出对难他,联曰“三光日月星”,苏东坡不假思索脱口而出“四诗风雅颂”,天衣无缝,折服辽使。清朝的随园老人袁枚有次在西湖的断桥散步,遇一少年问路,见少年脸带愁色,袁忙问为何发愁。少年说他是来自平湖的秀才,在杭旅游期间行李被窃,无处投宿。袁难辨真假,便问:“既是秀才,可能诗乎?”回答说能。命咏落花。操笔立就,有句云:“入宫自讶连城价,失路偏多绝代人。”袁大惊,“留宿赠金而别”(袁枚《随园诗话》)。现代人没有七步成诗之才,也不会对对联,只好另想验证的办法。据说现在经验老道的人碰到僧尼化缘,都会让对方背诵几句《金刚经》《心经》,落荒而逃的无疑是假冒的。
做人要名实相符,做企业其实也一样,名不副实的经常经不住细看。比如,A股市场目前(2023年5月)有146家公司名字冠有“生物”两字,其中约一半的公司所从事的主要业务与生物科技并没有实质的关系。例如,山东嘉华生物科技公司,主营卖豆制品;雪榕生物,主营卖的是食用菌菇;洁雅生物科技,主打产品是婴儿湿巾。把公司名字往热门行业上靠的公司,大部分业绩都不好。业绩讲不好就讲故事,什么行业有故事题材就往那里靠。银河生物的公司名就是一改再改:北海银河、银河科技、G银河、ST银河、银河投资、银河生物。其实该公司一直靠输配电及控制设备谋利,生物医药在收入中的占比不到2%。当然,也有公司在改名的同时也想改变主业,但改变主业谈何容易。2015年5月,多伦股份突然宣布更改公司名字和主业,公司名字改为匹凸匹,主业从建材销售改为金融服务,立志成为互联网金融第一股,壮举惊人。与此类同,熊猫烟花把公司名字改为熊猫金控。两家公司的股价在改名后都连涨数日,但也都引起监管部门的关注,并数年后再改名,被迫脱掉那件华丽的金融外衣。
20世纪90年代时,大学合并成风。学校合并后叫什么便成为一个很敏感的问题。如果一方明显占优势,弱势一方只好从此隐姓埋名,比如浙江大学合并了杭州大学。如果双方的差距不大,那就有点不好办了。1993年,四川大学和成都科技大学合并,相持不下之下只好改叫四川联合大学。本来办学历史悠久的大学一改名似乎成了刚刚成立的民办大学,双方都心有不甘,五年后改回四川大学。据说南京大学和东南大学当时也有意合并,但对合并后的校名无法取得一致。有人笑传,南京大学说我出一个京字,你出一个南字,我们叫南京大学;东南大学说我出一个东字,你总不能出京字吧?所以我们就叫东南大学。当然也有心甘情愿把原来名字改掉的。上海的静安区是市中心繁华之地,闸北区是工厂云集、居住条件相对较差的地区。两区合并后静安的居民很怕从此要归闸北了,其实过虑了,闸北的居民巴不得归在静安旗下。网上一直有中国改好地名和改坏地名的排行榜,意见最集中的几个改坏地名的地方有:汝南改成驻马店;会稽改成绍兴;兰陵改成枣庄;常山改成石家庄。前几天去西安,发现当地人很喜欢用长安来代称西安,怀念之情不难想象。
人和人的区别,姓名之外更要紧的好像还是头衔。头衔是职务,是社会地位,是人缘和关系的体现。厉害的人头衔之多一张名片都印不下,只好折起来,最多见过名片折成三折的。最干净简单的名片是李敖的,上面就是“李敖”两个字,什么头衔也没有,下面是地址和电话,令人印象深刻。头衔有言不能尽的还要加注,如注册会计师后用括号注“经过考试”,以区别早年通过审核获得资格的(现在应该见不到了),副处长后加括号注“主持工作”,巡视员要标明是正局级还是副局级,如此等等,不一而足。现在是手机时代,见面递名片的越来越少,都习惯加微信。加微信最大的好处是淡化了头衔和地位意识,你总不好意思在微信名上标明职位吧?
我的头衔向来就是一个“老师”,现在还要加上“退休”二字。老师,得天下英才而教之,何等的高尚体面!但许多与教书风马牛不相干的行业现在也流行以老师互称。有中介机构的朋友告诉我,到监管部门见到没有官位和职级的年轻人,叫小张小李容易给人冒犯和不尊重的感觉,所以一律以老师称呼。有创业的朋友很悲壮地告诉我,随时做好创业失败、一无所有的准备。“大不了破产清算,实在无路可走了,找个学校当老师总可以吧?”我自以为体面崇高的职业不过是别人最后的退路,情何以堪啊!